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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看,其实我不论学什么都是很快的。”

    陈酒见状先是微怔,旋即忍笑说道:“学得快,忘得也快。”

    “有么?”林杉听得此话,眼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无辜表情,又逗得陈酒乐呵绽笑。

    话说到忘性快,陈酒忽然想起来,她来这儿是有一件事要告诉林杉的,连忙敛了笑容,将刚才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书生的全过程仔细讲述了一遍。

    林杉寻找师弟岑迟已有十多年光景,一直寻不到准确踪迹。此事历时颇久,陈酒也知悉了一些,因为她以前在京都耳目颇广,林杉也曾委托凭倚她的眼线在京都寻找过一段时间。对于在客栈里见到的那个陌生书生。陈酒有极大的疑心,怀疑他就是林杉要找的那个师弟。

    本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这个推测,可那阵如雾如雨的落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将那书生的行动举止轮廓给映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种与林杉的某些举止习惯极为接近的气质。很有可能就是他与林杉同坐同食、同师同习了数年而打磨出的结果。

    而如果不看那疑似岑迟的书生正面脸庞,只看他策马奔突的背影,更是像极了十余年前弱冠年纪的林杉刚来京都的时候。这种像不是指体貌特征,而是行为习惯上的一种特征。

    这就仿佛是行伍多年的老兵,即便命其卸甲混入农夫队伍里,他肩上扛着的弓箭变成了犁具,手里握着的长槊变成了一把锄头,但他脚下迈开的步宽。走路时双肩与腰背的姿势,仍然能映出行军踏步的模影。

    岑迟不是军旅出身,但他是北篱学派传人之一,这个古老学派的规矩十分苛刻,在这个学派待上几年,无论是学识还是举止习惯都会比较明显印有这个学派的痕迹。

    林杉听完陈酒的一番推测,神情顿时也郑重起来。看来他此时心里的推断与她接近一致,但也因此导致他的心绪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陈酒注视了他片刻,忍不住小声问了句:“有什么棘手的地方么?”

    林杉并不直接言明,只是缓慢说道:“其实在去年我的伤势大体好转之时。就收到了我那师兄从京都递来的秘信,知道师弟他准备去川西附近寻我。依你刚才所言,那个带刀的青年无疑应当是相府十家将的头儿。姓高单名一个潜字。至于那个道士模样的人,你不认识,我却大致能猜得,应该是北篱学派偏门的传人。”

    早在三年前林杉返回京都的时候,就对相府以交友为名养的那一宅子隐士异人起了份心思,至如今调查了大半,相府十家将的资料当然最先获得。

    按律例,京官可以养一定名额的私兵护宅,这也是因为前朝末年动乱的局势所造就的规则。遗留至如今暂时还未有整改举措。不过,这些私兵的详细资料当然是要在京都府和兵部双向备档的。

    通过统领府那边权力的干预。林杉要查谁家养了哪些私兵是很容易的事。相府是他重点留意的地方,他当然反复浏览过那十个综合能力不弱的家将的资料。包括他们的画像。

    对于这一点,陈酒当然也知晓,所以见林杉能够轻松指明她刚才在客栈庭院里见到的那个青年刀客的名字,对此她并不如何惊奇,她奇的却是那目光如电的中年道人。

    怎么又见着一个北篱学派偏门传人?

    遥想前几天,刚刚离开的老药师廖世也是北篱学派偏门的传人。

    似乎这个学派的传人并不少,那个硌应人的规矩却为何只牢牢箍在林杉头上?

    陈酒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了一句:“其实你的同门师兄弟还真是挺多的。”

    “你说的同门,指那个道人?”林杉看向陈酒,面现一丝讶然。

    陈酒与他对视,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明显是在问:难道不是吗?

    林杉轻轻摇头,说道:“偏门传人就是师门旁枝,并且枝桠散开出去以后,就不再回归北篱派系的主干了。今后我与这些旁系的传人或许会有交集,但能以门规约束或者干扰的地方几乎为零。”

    对于师门学派之事,他从不与外人提及,但今天面对陈酒,他却有一些话想略作说明。斟酌片刻后,他慢慢又道:“我的师承学派一代只传两名正式弟子,这两名弟子在学成之后会进行学派对内修订的智艺比试,其中胜出一人掌管离子令牌,使用学派所有资源,并且不再受学派规定的限制。另一名弟子则坐守学派,不可轻易外出活动,留守的任务就是教出下一代的两名弟子,如此接续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刚才我说那道人是北篱学派偏门传人,是因为只有在同届比试中败阵的那名弟子。携领传授门人的资格责任,他所传下来的弟子才可算是北篱的主系。至于同届比试胜出而承接离子令牌的那一位,他当然也是可以收徒的。并且他的门人弟子可以不限人数,但却不再算是北篱学派的主系传人。无资格参与获取离子令牌的比试,就属于旁系。”

    陈酒微蹙着眉,这番关于北篱学派内部结构的讲解,她还是第一次听林杉提及,一时间既觉得新奇,又听得她满心混沌。她努力将林杉说的这些一字不漏的在自己心里又回转分析了一遍,然后她就揉着额头慢慢说道:“一代只传两个弟子?那万一其中一人遭遇不幸可怎么办?这样苛刻的规矩,居然能传三百多年。真是个奇迹。”

    林杉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像我这一代的北篱门人,还未通过智艺比试,就离开师门四处行走,也属于二十二代传承以来的唯一特例。至于你说到的那种意外状况,若非离开师门学派的保护范围,在外头遭遇了什么恶势力的攻击,斩身致死,倒绝不会有无端夭折的情况发生。何况师门学派的主系弟子都是必须习得一定武艺的,寻常匪类都奈何不了。”

    陈酒似乎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笑着说道:“你的师门应该擅长许多本领吧?老药师虽然是偏门传人,但追溯上去,他也是某一代离子令牌掌管者的弟子。所学药道的本源还是来自北篱学派。如此说来,北篱学派的主系弟子虽然少,可除了习有武艺自保,也不太可能突染疾病夭折。”

    林杉含笑点头,并未再细说什么。关于北篱学派的结构,他暂时只愿意对陈酒说到这一步——或许此生他只会有这么一次对她言及师门。

    此时陈酒已经完全理透了林杉刚才的那番讲解,她心里有某种好奇心渐渐调领起来,忽然疑惑道:“不对,你说北篱学派一代只有两个主系弟子。可是你好像除了一个师弟,还有一个师兄。这就是三个人了。”

    在这话刚刚说完时,陈酒就看见林杉脸上的微笑凝住了。她心下微惊,又轻声探问:“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是与北篱学派无关的人,会这么说再正常不过。”林杉目光垂落到地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的目光才重新抬至陈酒脸上,表情已经变得极为认真起来,他说道:“酒儿,我要你承诺一件事。”

    陈酒怔了怔神,因为林杉几乎从未用这种没有选择余地、毋庸置疑的语气强要她答应什么。

    但她没有过多犹豫,很快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然一片郑重神色。

    “你记住,我只有一个师弟,却没有什么师兄。如果非在必要环境里,连我那师弟的资料,你也半句不可提及。”说完这话,林杉忽然又叹了口气,语气轻缓了许多的道:“这是一个秘密。”

    “我记住了。”陈酒认真点头许诺。

    直到今天,听林杉主动言及他的师门学派,说到那些苛刻的规矩,比前几天老药师廖世透露的那些信息更为仔细,陈酒才深切明白,为什么这个学派如此低调,几乎全然隐世。

    若非如此,一代只纳两个弟子,是很容易断代的。

    但这个时运悠远的学派一直能以此规矩延续了数百年,即是沉默着却以最具说服力的方式证明,这种规矩是有可取之处的,并且这种规矩绝难有丝毫被扭转改变的可能。

    虽然她现在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北篱学派不多招弟子,同届弟子永远只限定两个人。

    但她只需要清楚一件事,足矣让她守诺于林杉。关于这条规定,若让有心之人获取,林杉与他那个久不见踪迹的师弟就可能会有危险。而如果林杉刚才所说的那个“秘密”被泄露,那么连带着他那位师兄,恐怕更是难逃灾厄。

    然而她并不知道,林杉言及的“秘密”二字,除了包含她推敲所得的这些,还真的兼含另一重隐秘。不过,还好她尚未想到这么多,否则她心里燃起疑惑,林杉却未必肯继续解答,徒增心头困扰。

    默然思索了片刻,林杉便收起思绪。不再就此话题多说什么。但他准备亲自去那客栈看一看,就召了两个随侍,与陈酒一起离开了居所。

    两个随侍。一个是跟随林杉最久的江潮,另一个是在前几天那件事里获得林杉特别留意的山良。这二人无疑都是忠勇之士。但山良的观察力之细微敏锐,更令林杉为之欣赏,并已经起意栽培。

    这二人先一步进入客栈,片刻时间过去,一粒石子从某间屋子的窗户里弹出,落在地上。站在大门口的林杉见此一幕,这才从容迈步进了客栈的院子,然后朝石子弹出的那间屋子走去。

    山良等候在那间屋子里。江潮则不见身影,但听客栈里变得一片安静,走在林杉身侧的陈酒大抵能推敲得出,这个忠烈无匹的侍从去了客栈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见林杉走进来,山良只是微微躬身行下属礼式,并不多言一字。

    林杉也只是点头示意,然后他就在这间屋子里慢步行走起来。贴着四边墙走了两圈,视线也由之扫视两圈之后,他才看向山良。轻声说道:“三个人是住在一间房子里么?”

    山良立即摇头回答道:“是各住一间。”

    “指给我。”

    ——

    去了侍从山良指的另两间客房,林杉步入其中,也是挨墙行走了两圈。沉默着将屋子里所有事物尽数扫入眼底,然后他就默然出了屋舍。

    站在几间客房四环的小庭院里,林杉的目光落在那一树开得将败的铃花上,然后视线略微下移,看了一眼树下的落花,忽然侧目说道:“你们就是在这里碰面的吧?”

    与他并肩而立的陈酒当即点点头。她也已经观察到,地上落花的痕迹,隐约显示出两道空缺。正是因此,林杉才有依据判断。这两个位置站过人,并且停顿的时间还不短。

    迟疑了片刻。林杉又问道:“他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

    刚才在居所里时,陈酒已经将她在客栈与那疑似林杉师弟的书生碰面的全过程都讲了。但惟独没有提及书生问的那个问题,因为那个问题有意无意间涉及到了她心里的某项未定抉择。

    此时林杉也是无心问及,但陈酒陡然听他这么一问,神情不禁微微一怔。

    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告诉了他,那书生问的那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摘花的方式有几种?”林杉轻声将陈酒转述的这个题面念了一遍,这本来是那书生问陈酒的问题,此时他重复念出的语气,则仿佛是在问他自己。同时,他脸上也现出较为明显的疑惑神情。

    待他默然思索了片刻,陈酒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听他又问道:“那你回答他了么?”

    “我的回答是……”陈酒话至半途忽然转向,“……难道不是一种?”

    “你的回答不算有误,但……”林杉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微微一笑说道:“我的这个师弟,有时做事会不择手段,所以许多疑难在他看来,都不是只有一种解决途径。”

    不择手段这个词,多少有些贬义。听林杉对他唯一的师弟用了这个词来形容,陈酒脸上浮现出微讶神情。

    “他问你摘花能有几法,问的可能不是摘取的过程,还是摘获的结果。这样一来,方法可就多了。”林杉仰头望着满树随微风摇曳着,如一排排小铃铛,但却不能真发出声音的铃花,悠悠说道:“师父赠他单名一个‘迟’字,就是希望他行事都能稍缓些性子,另外也是想让他多存些慈念。”

    他将目光从花树上挪开,再次投向陈酒,慢慢又道:“不过,我倒真有些琢磨不透了,他出于什么念头,会问你这个问题呢?若非我对他的了解,这个问题问得可真白痴,但他明明智慧异秉,是个天才。”

    又听林杉说他那师弟问了个白痴问题,陈酒当然知道他不是真有贬低的意思,于是听这话只觉有趣,不禁莞尔。

    林杉也是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却又蕴着些许疑虑。

    “回去了。”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开,拢袖朝客栈外走去。

    ——

    对于与陈酒偶遇一面的那个书生,林杉对其身份的推断依据虽然只有陈酒的描述,以及客栈里留下的些许痕迹,可实际情况却大致相符,只是他缺了一个机会亲眼见证。

    那布衣素服的书生正是林杉的师弟岑迟,他在三年前离开京都,一路找去了川西。在川西周遭游走了两年以后,又找到了北边。

    他本来没有多少信心能在北地找到林杉,因为这片地方太广阔,可人烟稀少,却又匪类不少,他不太可能在这片地方逗留多久。回来到这个小镇停歇休整几天,也是随机而遇,他更不会指望能在这里找到师兄林杉。

    但世间之事,许多时候往往就如此存在着诸多变数。不是所有变数都会使人收获,但亦不是所有的相逢,结局都只是失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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