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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盘的柜台上,微躬着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他刚才戏谑那卖唱姑娘,要她也喊自己一声“好人老爷”,此时却是不敢了,而且也陪坐不下去了。

    这一声“好人老爷”竟然值一片金叶子,真是太可怕了!有钱人都是混蛋,爷我比不起,也不想干受眼气了。

    店主借着拾掇柜台上铜钱的机会,也从桌边撤走,返回柜台内继续擦盘子去了。

    王炽这边的桌上,又恢复了两个人对坐。

    整个馄饨馆内也清静了,走得只剩一个食客。

    这人是个与阮洛年纪相仿的男子,不过他虽然没走。看起来却比之前那个蓬头樵夫更为沉默。但是,这个年轻人的沉默并不类同于那个身家穷苦、身份卑微的砍柴人,而比较像是习惯了无视身边的一切。所以同样的,也容易被身边的一切所忽略。店内有没有他。与桌旁多没多一把椅子的影响力也差不了几分。

    尽管那卖唱姑娘看起来不太能分辨阮洛拿出的那枚金叶子的兑银价值,但她至少能感觉到这金灿得发亮的一片叶子绝非凡品,她不由得也是怔住。

    阮洛的视线在卖唱姑娘脸庞上停留片刻,而与他对坐的王炽却是将目光掠向站得离卖唱姑娘倒后两步的抚琴老者,金叶子一出手,馄饨馆内,几乎所有人都或明或隐的流露出讶异神情,唯独这看起来吃了不少苦的抚琴老者。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生活在急需银两接济却又不羡金银在前的古怪世界里。

    难道如眼前所见,他或许真的是个瞎子?

    如果他是个瞎子,那么就自然可以证明,他为卖唱姑娘抚琴的节奏为什么会显得那么破碎难凝了。

    但……倘若这个老者真的是个瞎子,那便又能说明,他绝对是一个身怀超凡武艺的瞎子。

    在一开始抚琴老者从脚步声中稍有流露出武道内修的痕迹时,王炽就一直没有松缓对此人的观察。抚琴老者在走进这家馄饨馆时,那卖唱姑娘并没有提示引路,可他却可以走得很稳。还知道站去他现在所在的一个不会影响顾客从任何角度进出店内外的位置。

    这种举止,对于一个眼不能视的老者来说,可不是仅靠个人修养好便能做到的。

    当王炽的目光从那个疑似瞎子的抚琴老者身上挪开时。被阮洛放出一片金叶子而惊诧到一时间忘了言语的卖唱姑娘也已经回过神来。然而在她眼中,不可思议、并也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依然存在,接下来她说的话也表达了她的这种态度。

    “以京都口音唱川西的小乡曲,对于小女子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反观公子竟肯以如此贵重物品赠赏,小女子受之有愧,如此拙技小曲,也值不起这个价。即便小女子得了公子的恩惠。却因此存了愧意在心,恐怕今后也夜难安寐。还请公子收回。”

    贫苦家女儿,脚走四方千里。受尽多少白眼菲讽的洗礼,至如今还能有这样不贪不嗔的清傲气,虽然可贵,但在现实面前强撑,未免也是对自己残酷了些。有着这样的性格,对于一个单薄女子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有的人不贪,是因为摆在眼前的利益在他们的计算程式里太小了。若是利诱之物达到一定份量,贪与廉里头保持中立者,又有多少新人会栽入利益的漩涡?

    而眼前的情况,就以京都居民作例,一片金叶子的价值,可以供帝京一个三口小家户一年的租房与购买口粮的消耗,可以是脚下这家馄饨馆两个月的纯利收入。

    一个寻常走街串巷唱曲女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挣这么多。关键是,若能一次性收获这么多财富,也许凭此置办个小家业,机会拿捏得好,日子一下就能走上稳定路轨,便再也不用做这样低贱的卖唱活计了。

    这片漂亮的叶子,对于卖唱女而言,不仅是价值不菲,而且还极有可能成为帮助她获得一次翻身机会的有力筹码。

    但她面对这片叶子,居然还能守住一份劳与得互趋平等的信念。

    有一丝亮色自阮洛眼角滑过,面对卖唱姑娘的婉言推拒,他心里早有应对的话。不过,他会早有准备,倒不是因为他怜悯于此女子身世的孤冷漂泊,而是他有理由与王炽一同仔细听听川西那边的情况。

    “我虽然久居京都锦盛之地,耳旁却时常听说川西边陲之苦难,不知其地究竟如何。”阮洛望着那姑娘,徐徐开口说道,“现在有这个际遇,能听一听姑娘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声音,若不是虚情作调,在我看来,就值得此价。”

    现在阮洛的意思已经与王炽走到一起了,那就是要这卖唱姑娘唱出真曲。至于曲风雅不雅,唱调妙不妙。反而变成了轻的东西。但最后还剩一个问题,令这卖唱姑娘在向阮洛报以感激地微笑后,微微侧过脸看向了王炽。欠身以礼,轻声相询:“不知……”

    她照例又准备喊“好人老爷”了。王炽突然抬手,将她话意打住,又看了阮洛一眼,微笑说道:“如何不能,京话甚妙。”

    “爷爷,”见王炽答应得干脆,阮洛抛金叶子抛得洒脱,这卖唱姑娘似乎也受了些影响。不再拘谨忸怩什么,向身后一偏头,招呼上了那抱着一把三弦胡琴的老者,“孙女今天要唱一曲‘山岗风’。”

    川西山连山,川南则丽水多些,此山此水养此曲风,川西唱得最多的,自然是与山有关的律调。

    也许是因为特别的环境所造就,传递在重峦叠嶂之间的歌声,便惯常不以柔润宛转为特点。而更考验和锻炼嗓音里对情感的那种最原始的浸透力。

    搭配这样歌声的乐律,亦有此风味。

    毛糙干枯如柴的琴梆子上,如果不是铮着三根光洁笔直的细弦。真的很难让人将其与能给人带来清朗感受的乐器联系到一起。而如果不是如此近距离听老人枯指滑过冷弦发出的第一声响,恐怕也很难有人会认为,这把“干柴”不但是乐器,还是三弦当中品质上乘的作品。

    “山岗风”的伴奏在弦音上表现得依然有些稀稀落落,老人的手指只在歌声唱到一个音节转折时,会点拨两下,但却能让这有些干瘪的曲风变得丰满一些。

    姑娘的嗓音依然清脆,“山岗风”的曲调也毫无悲戚之声,反而配着词来听。颇有种大山深处有人家,风惊树鸟影成群的自然风味。

    当“山岗风”的第一段唱到“山岗风吹青川水。水映错青松”时,馄饨馆内最后留下来的那个年轻人似乎终于从自己沉浸的某件事情里走出。朝唱歌的姑娘看了一眼。

    像是有些犹豫的,他慢慢站起身,直接将食银放在桌上,但并未给那姑娘赏钱,径直便走出去了。

    歌女的声音并未因这年轻人的离开而稍有停滞,当歌声唱到“山岗风吹青苗伏,惊了几只兔”时,阮洛眉尾微动,他想起了三年前还在泊郡时,王哲常常找村里的老猎户一起去山里头打野味的记忆。

    而当歌女唱至“山岗风吹粟米熟,盼谁来收储”这段时,面容一直很平静的王炽双眉微起峰角。

    ……

    冬腊月,平西江;

    水中月寒,星稀可数;

    山岗风吹霜雪落,平添草木枯…

    一曲“山岗风”唱毕,虽然歌中词儿既如这家馄饨馆店主要求的那样,不可悲戚;又如王炽要求的那样,要细说川西实景。唱歌的姑娘也依从了阮洛的特指,用了很标准的京都口音来唱,但歌声的最后一个字落在“枯”上,有些景象,即便不直接名言,此时似乎也已表现出很清晰的一面了。

    何况这份意思,正好撞中王炽选听此曲的用意上,对于在川西待过几天的他来说,那歌女的歌声中,实是摆开了几把无形的刀锋,刺得他隐隐感觉到痛楚,也更令他坚定了近期即将启动的一件事。

    山岗风曲结束了,王炽也陷入一种沉默之中。这歌曲是他要的,而现在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倒使得那歌女也觉得场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既想问,又有些怯于开口。

    “伯父?”店堂内安静了片刻,还得有劳阮洛提醒了一声。

    王炽从那乘着歌声似乎飞去了千里之外的思绪中走出,回到坐落京都林立一片小户家宅间的馄饨馆中,微抬目光看向那唱歌姑娘也正投来的询问目光,点了点头道:“唱得好,值一叶金。”

    获得了听客的称赞,唱歌姑娘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欣然。

    阮洛觉着今天出来这一趟,中途串入这么个小插曲,事至现在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今天他放下手头上的事离开账房,本意只是陪王炽在民坊间走走看看罢了,倒不如王炽听完那首来自川西的民谣后会心生那么多的感慨,于是在王炽的话音落下时,他也微微侧头,朝侍立身边的阿平示意了一下。

    阿平会了意,迈出一步。拿起搁在桌上的金叶子,交托至唱歌姑娘身前尺许地里,缓言说道:“姑娘可以收下了。”

    就在唱歌姑娘小心翼翼接过那片金叶子时。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王炽步下微滞,忽然问了句:“川西庄户种冬小麦的多么?”

    “不多了……”唱歌姑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如果冬天里种了麦子,来年要被抢去两次的……”

    “唉……”站在唱歌姑娘身后不远处的抚琴老人忽然发出一声长叹,将姑娘那一句话还未说完的最后两个字压了下去。这是老人在走进馄饨馆后,第一次开口发出声音,干涩嗓音吐露压抑的气息,一声不成语,却道尽千言。

    王炽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出去了。阮洛相伴随行,两个大内侍卫紧随其后。

    阿平走在最后,负责结账,也是按照阮洛的意思,多给了这店家一些碎银子,算是他家受叨扰的所得。

    出了馄饨馆,王炽面上表情有些沉重,脚下步子则迈得极快。从一开始到达这家小店,至此刻餐毕离开,中途并没有外来者向他递过什么急帖。可看他这走路的架势,仿佛刚刚收到宫中起火待救的急件似的。

    阮洛知道王炽此行已经在宫外耽搁了不少时间,是到了必须立即返回宫中的时候了。只是他准备着向王炽作别,可王炽好像仍也没有这个意思,脚步快得让跟随者感到一丝窒息。

    出了那片宅密巷窄的住户区,走上一条视线较为开阔的直街,王炽的步子才稍微慢下来一些。

    阮洛等的就是这一刻,正要敛袖拜别,却见王炽快他一步,忽然偏过脸来问了句:“洛儿,你也有一本空头票册吧?”

    阮洛微怔。很快点了点头,同时他也已意识到。为王炽这一问,将要付出的价值。恐怕要是刚才那一片叶子的几番、甚至几十番。对于这个预见,一时间他又自觉讶异。

    不过,他的资产本来就是为眼前之人准备多年的筹码,这是他心里早有定数的事情,可以做到为王炽随需随取。此刻的他只是有些不解,王炽突然有了要他掏大笔银子的意向,是准备用于做什么事。

    然而他心里虽然疑惑,倒并没有立即将这不明之处于当街问出。

    看样子王炽一时半会儿里不会让自己走了,自己所持有的一册空票,要用起来,也是旁人代劳不得的。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路看下去,自然可以知晓。

    就见王炽在沉吟片刻后果然继续问道:“你能使用的空票,在京都一天内的取用极限是多少?”

    阮洛留意到王炽话中的“极限”二字,目色微动,心神已经收束得谨慎起来。

    由商界巨擎、梁国燕家最先开创的那种用于内部流通的空头银票,至今存在了大约有二十年了吧,所以作为同行,南昭商人里头也有借鉴使用的痕迹,但开了这个头的,还属曾在十多年前大受燕家大当家看重和栽培的阮洛。凡事走在最前面的人,要么大受打击,要么大获其利,阮洛属于后者。

    不过,阮洛签出的空头银票,虽然在众京商中信用度极高,也就是可以仅凭一张白纸调动数额庞大的白银进行使用,但这样的信用度仍然是有极限的。

    当然,王炽此刻会这么问,主要还是由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很伤财,故而必须把准备事项做足。如果连阮洛的信用度都支撑不了此事造成的财务消耗,王炽便只能打道回宫,暂时放弃了。

    “晚辈名下的商行一直是与云峡钱庄直通货款进出项,所以在兑现事项上可以拥有一些超例行为。”阮洛诚然回答,而他接下来的话中又隐约提及京都官方对城内硬通货的一些压制,“一般是在估算了商家在京的家产,以及在京经商年限后,由钱庄计算出信用度,划定调银份额。晚辈家宅的价值,在加上各商铺地契,合计起来,在云峡钱庄单日可以调用的最高值为白银五十万两。如果需要的是黄金,则只可调用三万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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