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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命就此消失于世。

    他多少还是对这小乞儿心存一丝不忍,也许他今天躲过这福祸参半的一劫,将来会有更好的际遇。

    甩袖离开那里时,他不禁又多说了一句:“滚去找那教你行乞的人吧!”

    经这一句话,小乞儿忽然也想起来,这边讨不成,他还可以回去找那命令他这么做的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会更凶悍,但也可能至少不像眼前这个人这般刻薄吝啬。

    擦了擦灌满泪水的眼眶,小乞儿发现刚才摔了他的饭碗的恶人已经如鬼魅般消失在行人之间了。回想了一下那个恶人矮瘦的身形,小乞儿恨恨地哼了一声,在心中嘀咕道:一看那厮就是个吝啬的家伙!

    慢慢站起身,小乞儿望着碎成渣的破碗。心下有些不舍,可无奈他没有能力做任何补救的事,最终只能扁着嘴离开。

    在满心不甘但发足力气跑回去的路上,小乞儿全部心神都希冀着那个教他这么做的人还没离开。他还来得及赶回去,成功向那个人讨得点什么。

    这个时候的他当然没有多余的心思、也没有足够的警惕能力感受到,那个恶人并没有走远,不知是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并一直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处巷子角落。

    京都的民宅密集区域,像这样两院临近而构成的窄仄巷道有许多,但小乞儿很自信自己回来的位置没有错,这片地方的每个街头巷角他都走熟了……不,他甚至可以拍着胸口说。他比那些巡街走过的巡城兵卒还清楚这些角落。那些昂首阔步的兵卒惯常只走大街,哪像他,常常把可以遮风的墙角当成夜里歇息的地方。

    但回到这里的他无比伤心的发现,他似乎还是回来晚了一步。

    那个人早已不见踪迹,他站过的地方。也没有像自己预期的那样,留下一丁点的赏银。

    也许那个人刚才也跟着自己出去了,然后就见到了那个恶人摔碗的一幕,他以为是自己没有按照吩咐去做,惹怒了那个恶人,所以他也恼了,不准备给赏就走了。

    在心里设想着这一幕幕。小乞儿越想心越悲,朝空旷的巷子里大声“喂”了几下,得到的回应只是飘渺短促的回声,没过多久便灭却了心头最后一丝希望,他终于再次大哭起来。

    荣术一路跟踪小乞儿到这里,此时他就站在一道墙外。没有在这地方见到他想见的人,他则是垂眸沉思起来。

    碗底的那几个怪字他是能辨识的,他知道那几个字符表述了什么,但令他颇为费解的也正在这一点。

    为什么计划要临时取消呢?

    离计划行动只差六个时辰时,忽然收到计划取消的指令。这不得不令他心存质疑,怀疑这个指令的真实性。所以他跟踪小乞儿来到这里,只是想亲自见一见发令人,有些话他要当面问这个人,才可排消他的顾虑。

    但这个发令人可能提前预知了他会这么做,所以没有给他留这个机会。

    就在荣术犹豫着等待了片刻后,正准备离开之际,他忽然听到那痛哭着的小乞儿忽然大声骂了句:“连乞丐都骗,你这恶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听到“报应”二字,荣术无声一笑。

    他曲折坎坷活了二十六年,常常身处多劳少得的境遇里,最不信的就是一个天意。

    他有理由相信,人只有在弱小或者绝望时,才会比较虔诚地将心愿寄托于天意,但弱小与绝望者的心愿往往与天意一样虚无飘渺,难以达到实境。不过,无论人们向上天祈求什么,天意似乎从不会给予回应,所以人们便往往以为天意默许了,心里有个期盼,总比连个期盼也没有。

    但荣术打拼了许多年,只会更加坚定地认为,不论是生活还是生存问题,最可靠的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是为自己创造财富,还是施舍别人,自己动手总是感觉深切一些。

    在离开此地的前一刻,荣术对那小乞儿终是留了一丝怜悯,从钱袋子里取出由十枚铜钱串成的一个小钱串儿,扬手高高抛了出去。

    钱串飞得很高,所以当它从空中掉落下来,摔在巷子正中间的时候,巷中的人很难辨别它是从那个方向抛出的。

    小乞儿捡起掉落在自己脚边砸得一声脆响的钱串,泪花迷蒙的双眼不禁滞住了神,还以为自己哭得厉害了,眼前出现了幻影。而等他擦干眼泪,再次辨别那串钱一共有十个的时候,他泪迹未干的脸上顿时又绽开欢喜地笑,用还带着些微哭腔的怪异声音说了句:“哈,原来老天真的会掉钱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准备祈求天意再多用这种钱串砸他几次时,他就听见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幽幽传来:“今后你再做像今天这样的事,就杀了你。”

    这冷厉而又幽幻的声音由荣术挟了一丝内劲遥遥递来。一丝不漏地直接递进了小乞儿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仿佛从自己心中发芽蔓延开来的恐惧渐渐淡了些,小乞儿忽然尖叫了一声。攒紧手中钱串儿,像被恶狗咬了一口似的,从这巷子里狂奔了出去。

    ……

    在半个时辰前,自另一条幽暗巷道脱身离开的蒙脸女子,先就着着装之便将自己改扮成一个卖鸡蛋的姑娘,拎着同样覆了一块蓝底碎花布的竹篮,一路只走未停,鸡蛋是一个都没有卖出去。

    她出来一趟本就不是为了买鸡蛋。

    她很快来到一处小宅户大门口,只是与守在门口的两个看门仆人对视了一眼,那两人立即认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摊右手作了一个“请”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滞地阔步迈了进去。

    小宅户主屋的正厅里坐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头乌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严整盘在脑后,这发式证明她已经嫁作人妇。但她的面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脸上肌肤如少女般细嫩,在精致的妆容映衬下,更显得生动。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显有些绷紧,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边侍立了四个丫鬟,但她没有唤其中一人给她捏肩捶腿。就连她手中那盏云雾春尖。也只是在刚刚由仆人递来时抿了一口,随后就一直被她捧在手里。

    她那修剪得圆滑的指甲细腻涂抹过色泽明艳的花油,本来是给她的双手增添点滴亮丽,但此刻这一对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盏抠出血来。

    望着跪在足前头缠一块蓝底碎花布的年轻姑娘,耐着性子听她把事情回禀完毕,贵妇人习惯表露柔顺的眉眼里已然升上一股怒气。

    贵妇人突然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丝毫不顾斯文身份地将盏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来高,有几滴甚至还飞溅到了她一侧脸颊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身后侍立的四个丫鬟皆是被惊得身子一颤,仿佛那盏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们的心上。

    片刻后,四人惊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过神来。注意到桌子上满是水渍,还有点滴竟溅到了主子脸上,这丫鬟便柔声说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洁面。”说着话的同时,她已从腰侧取下蒸过鲜花香料的轻柔丝帕,拈指准备替贵妇人拭去脸上那点水渍。

    岂料她拈着丝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贵妇人一个反手拂了回去。

    “一边呆着!”她总算还能把持些修身养性的底子,没有直接说出那个滚字。微一停顿,她紧接着又叱了一声:“你们几个,全都去一边呆着!”

    “是…”

    贵妇人身后侍立的四个丫鬟看着脸上有替主子担心的表情,但谁有知道她们实际上的心思,多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内的叱声因为足够响亮,侍立在门口的两个卫士当然也能听见,旋即识趣地也自行退开得远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内屋外的人都散得远了,只留了贵妇人和那头缠花布的女子。

    贵妇人坐在椅子上,因为情绪激愤,她的气息已然乱了,胸脯不住起伏,看来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则将头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个不小的麻烦,不仅将回来的时间拖延了接近一个时辰,让主子在这简陋的小院干等了这么久,还差点将行藏暴露了!在没有得到赦令之前,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恼怒地喘息了一会儿后,贵妇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烧在心头的火焰,看着跪在足前的女子,声音中挥之不去地带着一丝恨意地说道:“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你会不经过本宫许可,擅自改传本宫的话。青夏,你太令本宫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使本宫感到心痛大过愤怒。”

    伺候过德妃的宫人都知道,德妃有两个较为倚重的宫女。这两个宫女几乎是近身伺候,受到德妃的宠爱无旁人可以取代。而对于德妃如此另眼对待这二人的原因,了解得透彻些的宫中老嬷嬷心里很明白,她们的确是无可取代的。因为她们二人一个替德妃在宫内行走,一个则是德妃放在宫外的一双手眼。

    而更准确的说,比起主行宫内的贴身侍女萃春,德妃应该更倚重行走宫外的那个青夏。不为别的,好像是因为德妃在宫外搁着一件什么事,她自己不方便直接操办,宫内与宫外的这段距离里,全靠这个人把长线端稳了。

    德妃便是眼前这个坐在一间民宅里正在发火、仪态重折的贵妇人。

    而跪在她足前一动不动如石雕一般的年轻女子,正是那个青夏。

    三年前,青夏受命于德妃。离开了皇宫,追踪某个人的行迹,一直追去了千里之外的北地。

    她这一去,就在那边耽搁了将近三年时间,期间极少与京都通信。甚至到了第三年。她有一个长达半年的时间段音讯全无。然而遥居深宫的德妃丝毫没有放缓过对她的信任,在推敲出她可能遇上大麻烦时,还派人去寻找接应。

    德妃对此亲口说过的话是:就算找到尸首也要运回来安葬。

    寻找的结果当然是费尽千难万险,终于把青夏活着从那边救回来了,德妃则为此又赔了一个训练多年的丫头进去。

    可是令德妃万万没想到的是,花了大代价救出了青夏,她才刚一回来。就做了一件违逆她的事情,这让她又惊又怒。

    难道真是将一个人太久的放在掌控之外,这个人便难免失掉了一些应该保留的东西,却反而增长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德妃在心里这么想着,看着眼前那个垂头跪着,但双肩明显比往昔瘦窄了许多的女子。她心里既有些怜惜,知道这个她亲手从一个小孩子培养到这么大的丫头,在去北边那三年吃了不少苦头,但她心里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猜忌,一点点噬咬着她的这点怜惜之情。

    她忽然觉得心中滞痒难耐。便咳了起来。

    听到德妃的咳嗽声,跪着的青夏蓦然抬起头来,眼中浮现一抹发自心底的担忧,有些焦虑地说道:“主子,您有气就往青夏身上撒吧,任你打,踹几脚也行,就是不要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闻言不禁动容,一时又觉得眼前这个离开了三年才刚刚归来的仆人其实一直没有变过,倒是自己多心了。不知怎的,她心中那种古怪的滞痒感更甚了,咳嗽声又促了一分。

    青夏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更是焦急。比起那个行走在宫内的萃春,青夏算是一个嘴上装饰不算油滑的人,她只擅长采取实际行动。

    所以她一咬牙,就忽然抬起一手,用力朝自己一边脸颊抽了下去!

    “啪!”

    青夏这一巴掌虽然是抽在自己脸上,却半分没有卸力,只生硬承受下来。

    她跟踪某人去了北地,在那个土薄风糙的地方一待三年,吃了不少苦。大约一个月之前好不容易被接回来了,眼下整个人比起三年前去时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如何丰腴的身子更显嶙峋。

    她本就窄小的脸颊就如又被刀削去一层,颊骨都有些突起了。虽然回来后也吃了不少滋补食物,好好养了大半个月,但也仍不见她身上能多长点肉,还是一把干柴似的身躯。在三年前见过她的人,如今再看她,都不禁觉得心惊。

    同样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掌扇在这样一张瘦的几乎只剩一张皮的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很快就从青夏侧脸皮肤内里渗了出来,看着令人有些觉得心酸。

    “你这是做什么?”望着足前跪着的女子这个掌掴自己的举动,德妃心里也微微吃惊。怔目片刻后,她才轻轻摆了摆手,说道:“你起来吧。你既是我的人,今后便不可轻易如此伤害自己。”

    听到了主子表示原谅的话语,青夏却没有立即依言起身,她有些迟疑,主子的情绪转折得太快,这原谅来得有些突然。

    注意到她的这种表情,德妃居高临下地一挑眉说道:“你还需要等着本宫扶你起来么?”

    青夏终于排除掉心底里的那丝怀疑,依言站起身来。她因为跪得久了,双腿已有些麻痹,刚站起身时,身形止不住地趔趄了一下。

    德妃的眼角余光也注意到这一细节,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就又吩咐了一声:“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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