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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从吩咐,却又像是问询。

    那扈从中一人起身行礼,道了声:“悉听姨娘吩咐。”

    那妇人由着丫鬟戴好帷帽,借着丫鬟搀扶的劲道,莲步踩得稳稳的,迈出雅间门槛,踏进那外面嬉笑喧哗声中。

    雅间门一开,走出来这样气势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柜的亲自过来点头哈腰的相送,三楼的食客下意识的就闭上了嘴,楼上登时一静,只闻皂靴踏梯咚咚作响。

    直到这一行人上了马车,逆着送聘队伍而去,众人好似才敢喘气,三两个人挑头说话,楼上方又热闹起来。

    有熟客喊来掌柜的,笑嘻嘻问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这时妇人这样堂皇上酒楼的并不多见。

    掌柜的耷拉着脸,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说话间一个小伙计飞快跑上楼来,老远就喊掌柜的,“谭小侯爷这就到了!”

    掌柜的立时拱拱手抛下熟客,快步下楼去迎,边走边道:“亏得那拨祖宗走得早呦,幸亏这拨祖宗来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

    那拨走得早的祖宗们一路穿过发祥坊,沿着宣武门大街,进了大时雍坊,直在一处三架黑漆锡环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扈从们在前院散去交差,马车则行到二门,已有仆妇丫鬟迎上前来,接了那妇人下车。

    一个仆妇上前行礼道:“有贵客来访,老爷请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见那妇人点头,那仆妇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与姨娘梳洗。”

    回了内室,除下素衫,换上鹅黄织金袄、葱绿锦绣裙,重梳云鬓,斜簪珠钗,施薄粉,点绛唇,一个明艳丽人便出现在镜中。

    两个小丫鬟也换上娇嫩嫩的桃红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唤作珍姨娘的少妇亲自捧了一瓯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厅去了。

    四月天暖,花厅那一排六抹头的格扇门统统打开,通风透气,又将园内景色一览无遗。

    然这样门户洞开,也没有任何私密可言,谈话声也会毫无障碍的传出去。

    可里头的客人却是浑不在乎,犹正高谈阔论朝事,毫不避讳园里立着的下仆。

    珍姨娘刚迈过院落的垂花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豪迈的笑声。

    “……马文升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这请辞的折子上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万岁爷大笔一挥,准了!”

    这在寻常官宦人家是难以想象的,谁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锦衣卫许就蹲在屋脊上听壁脚呢。

    但这里不是什么寻常官宦人家,这里,是东厂大档头丘聚的私宅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丘聚一身茧绸道袍,手里转着个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双细长眼睛眯成一缝,只听着对面客人说话。

    “……这下张元祯可得意了,他这没少下血本啊,阁老那边不说,还给皇舅爷那边上了香。听说小沈状元娶张二姑娘的事儿就是他搭的线?”

    丘聚嗤笑一声,道:“老牛,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张元祯。”

    对面那高壮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对牛眼,一张胖脸更圆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忽又低了声音,“莫非,万岁爷意属焦芳?”

    他虽是壮汉模样,却是三层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无,乃是御马监太监,牛宣。

    丘聚漫不经心道:“圣意难测,我能知道什么。”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个哈哈,嬉皮笑脸道:“马文升是耳聋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这焦芳张元贞也七十好几了,没准儿,嘿,让王鏊捡个便宜。”

    他正说着,偶一抬头,就看到园中婷婷袅袅走来一行佳人,俱都端着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着珍姨娘带人进了花厅,盈盈下拜问好,又指了牛宣让她见礼,笑道:“这是我新纳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艺还不赖。年节时候南边儿的儿孙孝敬了茶来,我吃着还好,老牛你也尝尝?”

    牛宣连忙道谢,“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长案上来,珍姨娘摆好茶具,净了手,开始烹茶,那一双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飞,伴着扑鼻茶香,分外赏心悦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个转,笑向丘聚道:“妙极妙极,人也妙极,茶也妙极,到底是丘老大,有这般福气!”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隶妙茶妙人儿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坝提督外厩去?要真是爱马比爱茶爱美人更甚,不若往九边去吧。”

    终于说到了正题,牛宣登时来了精神。

    先前这牛宣被派守备南京,但他却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监往大坝提督外厩。

    这件事都被外朝给事中倪议、王珝等弹劾“不遵成命,请黜之”了,亏得皇上没听,不曾降罪。

    牛宣这便是忐忑不安来找丘聚走门路来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识好歹,按理说守备南京也是个肥差了。”牛宣立时转换表情,愁眉苦脸道,“可……这回派了四个去守备南京……”

    其实论起来,外派的守备、镇守中官委实是个肥差,职权也非常大,监军、抚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负着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办贡品的责任,中饱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备太监又有些不同,盖因,南京守备太监职责是“护卫留都”,而守备南京的勋臣、南京的六部统统都有这个职务,这便极大限制了南京守备太监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备太监在宫里都被当做是个荣誉养老的职务。

    况且,自仁宗以来,南京守备太监定额二员,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拟命牛宣、余庆、黄准、黄忠等四人同守备南京。

    两个人去都嫌多,四个人去,还怎么放开手脚“干活儿”?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颇为看重南京的,官员都换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间,皇上连着下了数道关于南京官员调动的任命。

    准了南京兵部尚书王轼致仕,改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升兵部郎中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脸上五官都要挤到一处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这才疏学浅的,难以胜任啊……还不若踏踏实实往外厩好好看马去,多给主子养几匹宝马出来。”

    丘聚呵呵干笑两声,却是没有半分笑意,“你倒是会捡轻省的。”

    牛宣涎着脸,陪笑道:“实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个儿养马行。”

    丘聚只凉凉一笑,挥挥手,让珍姨娘上了一轮茶。

    牛宣已没了品茶的心,接过来便是牛饮,没口子夸赞了一番,只等着丘聚的下文。

    “想来你也听说了,”丘聚啜了口茶,细细品了,才慢悠悠开口道,“吏科给事中吉时劾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等诸事,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牛宣眼睛发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盏中茶汤,慢条斯理道:“你既有养马的才干,可想过去辽东?女直人来朝贡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万岁爷禀过,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这马却是关碍战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个懂行的人掌眼把关。”

    说着,他狭长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一个才好,忙笑道:“多谢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养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壮的身子几乎离了座位,上身前倾,凑近了丘聚,道:“我这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烧香才对。还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张礼单来。

    又笑向丘聚道:“听闻辽东产得好珠子,唤东珠的,也是至宝,正合适与您这小星打副头面,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礼单,转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会算,她这乳名正是宝珠。”

    牛宣拍手连连赞道“妙极妙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珍姨娘适时的低头作羞涩状,却是不觉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义凛然嘱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乐呵,也要铭记皇恩浩荡。听闻建昌侯的人满辽东的给皇上猎白虎呢。”

    牛宣连忙接口,正色道:“咱们这满心满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顾自个儿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东青,我总要弄来几只,孝敬皇上解闷儿呐。”

    谈妥了一桩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转后宅,珍姨娘迎过来为他更衣。

    见她已洗掉妆容,去了金玉,也换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齐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颤,抿了抿唇,刚待说话,只听丘聚又问了一句,“今儿可瞧见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颤巍巍跪在了丘聚脚边,低声道:“老爷,世间已无闫宝珠,只有丘珍儿。”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弯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亏心事,偏还能要权势得权势,要银钱有银钱,安享富贵,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抬起面庞,便是寡淡着一张脸,也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轻貌美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烹茶调香样样皆能,更何况还有那万贯家财为嫁妆,足以让京中豪门千金都眼红。

    可是,那状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为给她报仇,堂兄行差踏错,固然祸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诬闫家通倭,以致闫家族诛!

    她何必自苦呢?

    东厂来抄家时,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来,献给了丘聚。为防她自戕,胡丙瑞还偷了她三岁的嫡亲侄儿出来,用以要挟。

    通倭重罪,十四岁以上男丁尽皆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闫家嫡支十四岁以下仅此一人,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无疑。

    闫家女眷听闻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尽了,为保这闫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阉人,苟且偷生。

    还问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儿,在老爷心上呢。必不能让他好过,日子且长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来的东西,回头你点一点入库。我瞧礼单里有一套红宝头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进掌心,钻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时就盈满了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转悦耳,“是,老爷。全凭老爷做主。”

    丘聚满意的放开她,往那边罗汉床上坐了,“待再过半年,这事儿彻底过去了,寻个由头就把小玉郎从庄上接回来,就说是我抱养的儿子,记在你名下。”

    珍姨娘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泪如雨下,叩首下去,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来。

    丘聚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慢条斯理道:“皇上已将王岳那老货调回司礼监,虽挂着个提督东厂的名儿,却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爷我手上的活计越来越多,理会不得那些杂事。这家里的庶务,乃至外头的商铺田庄,你可得给老爷我打理好。你是个极聪明的,又从商户人家出来,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应声。

    她会管好的,岂会不管好?

    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会靠这养活好闫家的独苗,靠这,替自己、替闫家,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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